洪惠镇《好铁本应造宝刀》
2021-04-19 谢济斌
好铁本应造宝刀
——现代文人画时装人物创作实验

文/洪惠镇

酒沽林外野人家,霁日当檐独树斜。小几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
原诗本富画意,故而漫画景物多遵诗中所写:野外酒店露出一角,屋后长有青松绿柳,表示地处林外。三位穿着民国时装长衫的文化人,坐在屋檐前饮酒,方桌空位处斜长着一树梅花。梅花历来象征高士,所以文友们请它一起畅饮。
可是梅花开不到踏青出游饮酒的季节,为了营造春天的明媚气氛,丰子恺把梅花改题为桃花,使红桃与绿柳共沐春阳,比较热闹,这样才符合他那种学自日本的通俗绘画“漫画”的特点。题款只取原诗后两句,但“几”太古雅,换为“桌”,一般民众比较容易理解。

著名漫画家丰子恺有幅作品

丰子恺类似这样改造古诗作画的例子不少

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绿成荫。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 柳树开花是金黄色的,所以诗称“垂金”。花在农历、月间先开,而后才长叶子,到绿叶成荫时春天已深。古人有折柳风俗,多寓惜别之情,亦有思乡暗示,但诗中却是反映一般民众冬去春回的愉快心情。 现代人已无折柳风俗,丰子恺仅利用原诗后两句之意,把柳条改为桃花。摘花的母女三人步态神情都是兴高采烈的,同样反映风俗漫画的大众审美情趣。母亲所穿蓝布斜襟上衣与女儿的衣裙样式,时代印记很显著,也是民国服饰。
两个小学生模樣的孩童,指着柳树下的草地,在向背手而立穿着旗袍拿着书本的女教师请教什么。看画上所题,原来是“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它们出自清代著名诗人袁枚的《偶作五绝句》之一:

偶寻半开梅,闲倚一竿竹。
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

梅竹与松合称“岁寒三友”,按原诗以它们入画,春天气息不浓,草未全绿,所以丰子恺将它们改为柳树。人物照样穿着民国时装,时代特征很明显,比画成古装人物通俗性强得多,因而既是“漫画”,也可看作风俗画。这种与时俱进的创作,是丰子恺漫画的重要特色与学术价值。


漫画源自日本,它们没有专属的艺术形式,可以采用各种绘画手段。由于丰子恺的漫画是用毛笔绘制的,又采用诗书画结合的传统文人画表现形式,所以也常被误作中国画,其实不是。他的漫画画幅都很小,虽然人物多为主体,但没刻画形象,仅勾勒大致情景,需要读者自己领会。


这是作为散文家的他,对自己漫画所设定的一种艺术目标,希望它们是“文学方式的另一种表态”,画中要“有人情味和社会问题”,以供观者玩味,难怪朱自清评价他的漫画就如一首首“小诗”般,令人像“吃橄榄似的,老咂着那味。”


实际上,所谓“文学方式的另一种表态”,即是古代文人士大夫诗文之余的遣兴工具——文人画的传统。文人画家往往先有诗意在胸,考虑只用文字表述不足以尽意兴,于是改用绘画表现,再以诗补题画所难绘的部分。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作品,即很典型。


画上题诗云:

树荫叩门门不应,岂是寻常粥饭僧。
今日重来空手立,看山昨失一枝藤。

原来画中那位和尚叩门,是因在这里观赏山景丢了拐杖回来寻找的,不是讨饭。这种诗意不可能先有画再有诗,因为和尚叩门,历来已有一个“推敲”典故,即唐代诗人贾岛琢磨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好,画家若无新意,观者很容易与之产生联系,疑是画其诗意。金农此诗很有谐趣,自己可能也很得意,所以画了好几幅。

他的另一幅画比这还有谐趣。图中一位文士背手俯身在梅树枝头嗅花香,题诗云:


野梅瘦得影如无,多谢山僧分一株。
此刻闭门忙不了,酸香咽罢数花须。

诗画强调“闭门”(画中醒目地将门顶着),怕人来干扰嗅闻梅香。“咽”字形容花香好闻而深吸,完了还数花蕊究竟多少才这般香浓,甚是好玩。难怪朱光潜《诗论》称“凡诗都难免有若干谐趣。”他评价丰子恺富有诗意的漫画也有“谐趣”,显然也是得自文人画的遗传,使得他在近世中国漫画领域一枝独秀,迄今无人能及。


可惜很遗憾,文人画的人物传统能在丰子恺漫画里别开生面,自家却断了正传。

世纪的中国文化生态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导致文人画传统迅速衰萎。文人画的写意人物原本就欠发达,远不如山水花鸟卓有成就,至此不但诗画相生的艺术形式基本灭顶,人物画技法也仅存皮毛,无力由古装向现代时装转化。而这却正是时代所需,画不了时装人物,就无法反映现实生活。


不但传统文人画如此,传统院体画也是,因为无论工笔还是意笔,都没能解决现代人物的造型问题。原本可以忽略隐藏在宽衣博带的古装底下的人体结构与解剖,在短衣窄袖的现代服装之下无法回避,它们直接制约人体姿态与衣纹组织,所以总不容易画好。可是西画通过科学的素描写生训练,即能准确表现,故而现代中国画的人物时装化技法改造,都是在西式学院化的教学里完成的。</span><br />


有鉴于此,百年来的中国画人物,基本都被改造成写实主义的现代院体画,它们很适应各种主题性叙事创作,一直盛行不衰。到了上世纪年代,西方现代艺术大量涌入,才又孳生写意变形的现代派中国人物画,它们擅以各派的观念表述,从不同层面反映现代人以自我为主的精神生活,也很活跃。

而文人画体式残存的人物画,无一例外都只能画古装,一画时装就容易漫画化,且还远远达不到丰子恺的境界,为此亟需发展出像他那样富有时代气息又很有诗意的时装人物画来。如果诗书画结合的艺术形式,只被丰子恺一人在漫画里借用,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拙文才会以“好铁本应造宝刀”为题。也就是说,现代需要在院体画的主旋律叙事及现代派的自我表现之外,继承发扬传统文人画那种诗性的表现方式,来反映当代中国人的现实生活。</span><br />

多年来,我不是撰文,就是发言呼吁,甚至直接建议我认识的人物画家开拓文人画时装人物。可惜一来我人微言薄,二来现代画家多缺失诗文学养,对之不感兴趣,故而迄今没有任何结果。我不甘失败,近来干脆开发“自留地”,找了一位擅作人物画的学生,试验文人画时装人物创作,终于有新苗萌芽,所以特撰此文介绍,期有更多同行参与。


学生名叫谢济斌,毕业于我所任教的厦大美术系国画专业,在学时就喜画人物,且对漫画情有独钟。他毕业后没机会从事专业工作,业余创作不辍,造型笔墨基本功娴熟,写实写意兼能,善于准确捕捉人物神情姿态与不同身份特征,生动而有谐趣。他特别喜欢观察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以在最凡常的题材里,反映幽默谐趣的美感,这点恰好与丰子恺相似。


为此,我让他先根据本文介绍的第一幅丰子恺漫画诗意,试作一幅写意水墨时装人物画看看。

结果不出我的意料,现代学子已难领会古代文人的诗意境。丰子恺本身就是文人,深谙原诗是将梅花看作高雅文友,所以坐在花前喝酒的都是长衫文人,不是“短衣帮”。我忘了把原诗发给谢济斌参考,所以他的画中人物不是文人,而是现代“短衣帮”职工,喝酒也画成喝茶,这些对意境表达还都影响不大,但所画小桌没人的一面,却空无一物,桃(画错成梅)花树长在身后,不是主角,而是背景,这就与丰子恺原作失之千里。</span><br />


这里于是映射出三个学术问题,需要留意。

第一,诗书画结合的现代文人画,如果再用古代诗文为时装人物创作题材,必须充分考虑到教育体制与生活内容的时代变化,在画家和观众所熟悉、能理解、可接受的范围内加以选择,否则难免文不对题,甚至南辕北辙。


第二,现代文人画既然冠了“现代”二字,作者自然是现代人,所作人
画也应以现代人为主,题材固然可以借用古代诗文,但需像图丰子恺所画那样,对诗句所表现的内容做些与时俱进的必要改动,才有创作意义


第三,文人画的名称,在现代已无画家身份的意思,而是其诗书画结合形式的“商标”式代称。(详见博文《为何不把文人画改个名》)它之所以是份值得继承的优秀传统,在于具有鲜明的精神性,这是古代文人赋予的优特点,所以与其说是绘画,毋宁像丰子恺所说的,是“文学方式的另一种表态”。既然谢济斌钟爱现代小老百姓的生活题材,那就应该像白居易所说的:“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画中所表现的,应该也是时代生活与精神。


如此考虑,就毋庸遵循丰子恺所画原诗的意境表现,而是另辟新意。于是我代他拟了一首题画诗作实验,看效果如何。诗云:
老家梅树正开花,工友相邀来品茶。
已泡三壶不嫌久
等看新婚那个她。


意境焦点放在尾句。因为画中三人的视线,都朝向左侧画外,像在观看什么。上首那位正向而坐的年轻人显然是主人,很像农村出身的职工,衣着朴素,形象憨厚,嘴巴微张,喜悦中透点紧张。下首端着茶杯的眼镜男,看似老于世故,不作声色地观察着画外。右边那位中年汉子右臂枕桌,笑吟吟略微俯身地关注着前方,他算是正面对着画外,和其他同伴在观看什么。

这么微妙的“舞台表演”,所关注的绝对不是梅花或桃花,而是人。而能够令男人们如此感兴趣的,绝对是女人。据此逻辑推理,“剧情”就呼之欲出。“舞台布景”既然是山村老屋、田地与梅树,显然是主角的老家,梅开时节邀请工友回去泡茶赏花,便很合情理。

但主客不是品茶而是看着画外,能够引人兴奋的目标自然是“女主人”,并且是新婚的尚未见过的,主人才有点紧张客人的观感。她本应第一时间就来迎客,可是在外被什么要紧事耽搁了,现在才远远地娉婷走来,我们看不到,画中人都看到了,故而各有表情。


这样的内容与意境,虽已背离丰子恺原画,但另具时代性与真实性,学术意义更大。画中人物的身体造型与脸部表情虽然带有一点漫画的变形意味,但不像漫画故意夸张,而是恰到好处,只求形神达意,且有笔墨趣味的讲究,因而不会和使用中国画形式创作的漫画混同。这只需比较丰子恺原画和著名漫画家华君武的作品,就可理解两者的区别,中国画的表现力比漫画强得多。


题画诗只是补足没画也不好画的送餐情节,没什么深意。也很难在这个当代社会的经济生活新现象里,萃取什么高大上主题,所以它很容易在漫画和水墨风俗画里落脚。但对于文人画而言,它却是一种挑战,极易也画成漫画或风俗画,关键就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艺术表现手法的水平高低。


此画笔墨娴熟,在写意中带点抽象,变化自然,甚为耐看。人物形象也有现代派意味,那是作者所擅漫画谐趣的映照,分寸拿捏得当,故比传统变形与现代写实更为生动有趣。这正是现代文人画时装人物该有的优特点,可以作为谢济斌创作的造型支点与个人艺术风格的底色,继续推进,使其完善与成熟。

也一目了然。画的是城乡结合部这种现代都市边缘区域的交通工具“摩的”,也就是载客摩托车及其司机。他们罕能进入当代画家视野,因为太普通平凡了,缺乏美感,不值得表现。然而,这恰恰应是文人画的传统关注点,他们和古装人物画里的底层劳动者,例如黄慎的渔夫花农处于相同等级,过去所肯定的古装人物画就是这类题材,说是具有“人民性”,那不是早该大画而特画吗?


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一到年终就会携带年货,结伴返乡,人车如流,蔚为壮观,这是中国社会近四十年来的特色风景,在西画与中国画的现代院体人物画里,都有表现,唯独现代文人画缺席,可见开发时装人物画,好与时俱进地反映生活,有多需要。

一看就明白画的是美团、饿了吗等外卖企业的农民工,可以题曰:

入巷穿街快若飞,送餐外卖不需催。须臾已到小区外,电问家中人在没?





题画诗只是补足没画也不好画的送餐情节,没什么深意。也很难在这个当代社会的经济生活新现象里,萃取什么高大上主题,所以它很容易在漫画和水墨风俗画里落脚。但对于文人画而言,它却是一种挑战,极易也画成漫画或风俗画,关键就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艺术表现手法的水平高低。

此画笔墨娴熟,在写意中带点抽象,变化自然,甚为耐看。人物形象也有现代派意味,那是作者所擅漫画谐趣的映照,分寸拿捏得当,故比传统变形与现代写实更为生动有趣。这正是现代文人画时装人物该有的优特点,可以作为谢济斌创作的造型支点与个人艺术风格的底色,继续推进,使其完善与成熟。

图14也一目了然。画的是城乡结合部这种现代都市边缘区域的交通工具“摩的”,也就是载客摩托车及其司机。他们罕能进入当代画家视野,因为太普通平凡了,缺乏美感,不值得表现。然而,这恰恰应是文人画的传统关注点,他们和古装人物画里的底层劳动者,例如黄慎的渔夫花农处于相同等级,过去所肯定的古装人物画就是这类题材,说是具有“人民性”,那不是早该大画而特画吗?





题画诗只是补足没画也不好画的送餐情节,没什么深意。也很难在这个当代社会的经济生活新现象里,萃取什么高大上主题,所以它很容易在漫画和水墨风俗画里落脚。但对于文人画而言,它却是一种挑战,极易也画成漫画或风俗画,关键就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艺术表现手法的水平高低。


此画笔墨娴熟,在写意中带点抽象,变化自然,甚为耐看。人物形象也有现代派意味,那是作者所擅漫画谐趣的映照,分寸拿捏得当,故比传统变形与现代写实更为生动有趣。这正是现代文人画时装人物该有的优特点,可以作为谢济斌创作的造型支点与个人艺术风格的底色,继续推进,使其完善与成熟。


也一目了然。画的是城乡结合部这种现代都市边缘区域的交通工具“摩的”,也就是载客摩托车及其司机。他们罕能进入当代画家视野,因为太普通平凡了,缺乏美感,不值得表现。然而,这恰恰应是文人画的传统关注点,他们和古装人物画里的底层劳动者,例如黄慎的渔夫花农处于相同等级,过去所肯定的古装人物画就是这类题材,说是具有“人民性”,那不是早该大画而特画吗?




许多摩的司机就是农民,有的是因失地不得已而以此为生,有的则是利用农闲赚点钱以补贴家用,都属弱势群体,现代画家应有爱心予以同情。这是中国古代文人画的优良传统,应该由现代文人画继续传承,并加以发展,所以题诗云:

坐等路边日已高,风吹雨打见辛劳。
客人请莫多还价,失地农家靠此招。

画中人物撅嘴叼烟、蹙眉斜视、老于世故的神态十分生动,很具中年以上农民特征。谢济斌一向很感兴趣这类小人物题材,身份性格多能画得出神入化,所以实际上等于挖到一座黄金富矿,可以采掘不完,前景很可乐观。\

当然,文人画并非每幅都得题诗,题诗也无需整首,一句两句能够说明画意即可。为此,我为谢济斌的图习作代拟题诗时,就只用两句。该图画的是两位赋闲的农村老人,一位开心地看着手机,一位羡慕地旁观,这也是极具时代特色的生活场景,所以代拟两句诗:

儿行万里心犹近,时报平安到手机。
手机功能极多,人看手机能够开心的信息五花八门,比如抖音之流,但为时装人物画题诗,立意必须正雅,才是文人画本色,所以本图立足传统孝道,选择儿子向老父亲报平安的角度为题。然而,亲子通电话的主要话题,还是晚辈关心前辈的健康重要,所以又改为:

儿行万里心犹近,时问安康到手机。

由于我让谢济斌也自己题画看看,所以同样以手机为主题,他在图画了三个男人在看手机,自己题云:

朋友好久未谋面,加个微信常联系。



很遗憾,此图存在三个问题,恰可说明为何现代文人画一旦创作时装人物,就易变成漫画或风俗画。
首先是主题问题。手机微信虽属新事物,值得表现,但朋友互加微信号以便联系,这是生活细事,画成漫画或风俗画未尝不可,画中国画或油画等大画种,就太过肤浅,小题大做,难以感人。同样是手机微信题材,的主题就小中见大,牵涉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孝道”,便有深度,能够令人动容。为此选材十分重要,不能见什么就画什么,单凭观察、速写或拍照收集的素材,只是蜜蜂采集的花粉,成为蜂蜜还需酿造,绘画主题之酝酿,有如是焉。</span><br />

其次是形象问题。漫画、风俗画人物,一般有个画家个人风格的符号式脸谱即可,就像丰子恺那样,形象大体通用,无须根据题材特别塑造不同形象。可是现代文人画虽然不必像院体画那样写实,写意变形的形象也需能够表达主题才行。的不同形象,即可理解差别。前者紧扣老人观看儿子视频的情感反映,形象鲜明,表情生动,所以角色身份甚至潜台词一目了然。后者三人形象含糊,表情不明,不是作者画不了,而是加微信的主题本身无情可表,即便请最擅表演的明星当模特,也会没招。可见选择主题有多重要,就不存在形象问题。


其三是题款问题。文人画无论古今,都以诗书画结合为体式特征,现代文人画的题画诗应该与时俱进,所以我主张“内容生活化,语言口语化,精神时代化”(详见拙著《题画诗写作》)。但口语化不等于讲白话,“朋友好久未谋面,加个微信常联系”,只是两句白话口语,不是口语化诗句。这个问题具有时代性与普世性,根源在于时代、社会、文化、教育的世纪丕变,传统文人画的题款文脉久已断裂。如今修复已不可能,也不需要,需要修复的是爱好文人画的人们,包括作者与受众双方,否则题不好,也欣赏不来。


这个问题很重要,可以说与时装人物画的成败攸关。主题与形象问题对任何画种都很重要,但题款只对文人画要紧,这只要看看以下的实验就可理解。

农民工的题诗,立意乐观,那是考虑到当今社会提倡“正能量”,但原画那位年轻点的农民工脸容明显有些忧郁,在其映衬下,较老的那位咧嘴眯眼就不是笑意,而是艳阳下脸部肌肉的条件反射,为此我原本拟题如下一诗:
结伴待工伫路旁,无人垂雇渐凄惶。
年关已近阮囊涩,今岁恐将难返乡。

画中的人物情态,即便不题诗,细心的观者也可能会作如此联想,这虽然很现实,但不合时宜,容易触敏犯忌,害了谢济斌,所以让他对那位农民工做了“易容术”另一位没动,却也跟着笑了。

如果不题诗以点明立意,这种没有环境背景的水墨写意人物画,便像一幅普通写生练习,或某个主题性创作的局部人物,艺术价值不大。要是画成写实性的水墨院体画,只简单写个标题,比如“农民工”、“进城”、“劳务市场所见”之类,也不如看艺术摄影,更有生动细节可欣赏。然而一旦题了诗,它们便如传统文人画系的古装人物创作(如上举黄慎作品),境界即截然不同,大有升华,有时甚至可以点铁成金。

以上图例表明,题画诗可以从正面拔高境界,如果需要,也可以从侧面掘进深度,送餐一画。原题只是从正面解说送餐这种时新服务业,缺乏深度。换成这样题,意义就大不相同:

小巷深深寻址难,停车致电问多番。田家失地无农事,近老犹来学送餐。
一般送餐活都是小伙子干的,图中人物已经显老,满脸沧桑,牙口不齐,打电话的表情复杂,显然遇到困难,连提着餐包的手都显得费劲,很令人同情,这样题诗就有暖意,更能体现文人画题款艺术传统的优点。丰子恺在漫画里尚且希望画中“有人情味和社会问题”,那原是文人画的传统,现代画时装人物,岂能缺位?

然而题画诗过分讲究“高大上”,很容易变成道德说教,反而令人生厌,所以不妨像朱光潜所说的“凡诗都难免有若干谐趣”,在适当的题材里发挥一把。摩的司机一画,原题从体恤农民的感情出发,不谓没有深度和暖意,但和人物表情丰富的形象还有些错位,不是只有抱怨乘客讨价还价那么简单。他的眼神配上叼烟的嘴势,明显有些“色”,分明随着女乘客走动在转脸跟瞟,故而可以题曰:

人老奈何万事难,当今时尚重容颜。几多美女跟前过,辞坐俺车选少年。
以司机口气说牢骚话,就有谐趣,但不能对女乘客评头论足而有失忠厚。画中司机好色的表情已经点到,够供观者一笑了,题诗就应亦庄亦谐,前两句庄重,后两句谐趣,才不失“温柔敦厚诗之旨。”


谢济斌特别偏好也善于表现这类底层民众的谐趣,正可好好发挥于现代文人画的时装人物创作。也正因如此,我才特别找他作此实验,并不出所料,结果堪慰。他在人物画技法上没有大问题,书法再深造也会提高,接下去的主要任务是认真学习题画诗写作,那会有点难。如果他看懂自己今后朝着现代文人画这条路走下去,更能发挥艺术才华,并可能成为一个现代文人画时装人物创作的开路先锋,那就不会畏难止步。

谢济斌是福建闽西人,闽西在清代出过三位杰出的人物画家:上官周、华岩与黄慎。他们不是文人出身,为了画好文人画,都刻苦学习诗文且著有诗集,这应该成为谢济斌的榜样,也知难而上,尽快补课。在现代,画家还无须学到出诗集,只要能为自己的作品题诗即可。他得暇常会画如泉涌,往往形在笔先而意在笔后,题诗正是完善深化画意的重要手段。


我特意将这些实验,写成报告发在博客里,也是盼望擅画人物画的年轻国画家们,关注这个课题,并思考自己是否也有兴趣加入这一实验,使学术空谷,踏响足音,那是我最大的祈愿。

2021.4月稿于厦大百年校庆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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