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颜色釉绘画“纯美学”起源的探索
2021-09-30 余键
颜色釉成就我国陶瓷艺术的辉煌,在其精致造型上的微妙发色,让陶瓷艺术在各朝各代皆永驻独特的美学感动。釉是自然馈赠人类的礼物,当人类发现颜色釉之后就没釉停止对釉料的探索,高温颜色釉是由金属氧化物和天然矿石为着色剂,装饰在胚胎上,经过高温1380度,自然形成的有色陶瓷,不同颜色釉的渗透性、流动性、融熔性和发色肌理,经高温烧成后,可形成色泽斑斓、变化微妙、晕散有趣,蕴涵高雅的艺术效果,极具天人合一的美学特征,古语云:“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高温颜色釉在传统陶瓷工艺上主要起装饰作用,而从纯美学的视阈独立存在的创作较少。直至20世纪70年代以来才出现了利用高温颜色釉进行陶瓷绘画,陶瓷绘画艺术被人们称为“高温颜色釉陶瓷绘画”。

然而,思考当下陶瓷美学下一步延续的可能性,联想到当亚瑟•丹托(Arthur Danto)思索是什么让艺术品和小便器这般的日用品区分开来,显然,他提出具有强大解释力的论述。在陶瓷艺术场域中,艺术品和日用瓷的分际又在哪里?经由布尔迪厄从艺术社会学的视角对西方纯美学的起源的探究,横向直观地映射高温颜色釉绘画纯美学生成,分析促使其形成的艺术行动者的实践。进而探究高温颜色釉绘画纯美学的形成之时,暗涌着更为宏观层面上的意义。

一、布尔迪厄与“纯美学”起源

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法国著名社会学家,二十世纪下半叶西方人文与社会科学大师,研究领域宽广,“场域”是布尔迪厄学术研究的基本单位。其中大量关于艺术社会学的著作,例如《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文化生产场:文学艺术论集》、《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都以“场域”的观念对文化生产的探讨,尤其不惧从“艺术场域”的观念对“艺术界”做科学的分析会抹杀艺术欣赏之乐趣,反而加强我们对艺术的了解和增进我们的艺术经验。

在布尔迪厄看来,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和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引领了文学革命(纯文学),马奈(Edouard Manet)以及随后的印象派画家引发近现代绘画运动与符号革命。文学革命(纯文学)和艺术革命(纯美学)几乎同时发生,此三人被布尔迪厄称为近代主义的三位先知。布尔迪厄将马奈在西方艺术史上推向崇高的地位,是开创纯美学绘画教父级的人物。法国大革命之后,绘画艺术处在以大卫和安格尔为为代表的学院派为主流代表的新古典主义的氛围中,艺术家在绘画创作和个人艺术成就的完成上,对学院严格训练和师承关系的机制权威形成惯习和迷恋,并遵循学院派延承的评判标准。学院派认定的艺术价值强调绘画的可读性和娴熟的匠气技巧,在绘画的可读性的表现上强调传递人文价值,如安格尔绘画所展现的 “真、善、美”,画中有话,画以载道,凸显道德与精神的重要性。在技巧上,经过学院精准临摹的严格训练,形成层层因袭的保守僵化的绘画形态。过于关注绘画的可读性和技巧,绘画风格上越趋向画面完整、干净、以及对线条和素描结构重视。因而马奈遭到学院派强烈的反弹,是浅薄的,是未完成的,似乎根本不具绘画能力,观者对叙事性期待的落空,甚至道德被排除在艺术之外的批判。

然而,马奈革命性的艺术创作有波特莱尔高度的赞赏:“空前绝后的马奈,现代潮流的第一人,衰老颓废的改革先驱”,作家左拉也为当时不善言辞的前卫艺术家的才华呐喊。马奈的对艺术的坚持,以及年轻的画家的支持,如莫奈,雷诺阿,德加,塞尚等被后人称为印象派的大师们的跟进,马奈被尊称为印象派的教父和现代主义的先知。马奈的绘画不仅是对学院派利益场,经济场或是政治场的摆脱和反叛,试图完全抛弃其他功能和意义的附加,更是建构“为艺术而艺术”审美感知,关注艺术本身的意义,纯粹聚焦美学本身。渐而经由具有革命精神或具有前瞻眼光的艺术家、哲学家、评论家、收藏家等构成新的艺术场域的行动者,将纯美学的观念推向社会共识,于观者而言,纯凝视的艺术审美感知随之应运而生。纯美学的发生挑战固有的美学形式,是艺术本质的反思性创造,进而孕育全新的艺术观念。

从纯美学的艺术观念的诞生,艺术与工艺美术的分野逐渐清晰,精致与通俗的艺术形式产生区分,艺术的高低的价值判断发生质变。高温颜色釉绘画恰是陶瓷艺术纯美学意味的彰显,从形式上,高温颜色釉从对器物的装饰转向平面绘画创作,有其去装饰性的意义,迈向纯美学意义。不过凝视绘画之时,由于高温颜色釉材质属性与工艺制作的惯习,在绘画中的装饰成分的意味依旧浓厚,而纯粹以高温颜色釉作为艺术表达对象的气势较弱,高温颜色釉绘画的纯美学之后仍需前赴后继的艺术行动者的实践。

二、高温颜色釉绘画“纯美学”的行动者

正如西方纯美学的形成,不只是马奈的一己之力,而是其艺术场域内各色行动者的共进。高温颜色釉的材质之美也是吸引众多的艺术家,不仅是长期对陶瓷工艺的研究,也有从事其他类型的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前往景德镇,投身高温颜色釉绘画创作。高温颜色釉绘画的开创者潘文复,以作品《金色桂林》率先在梅瓶上尝试高温颜色釉绘画性的实验,大获成功,为高温颜色釉绘画撕开了一道口子。随之而至,景德镇出现了不少探索高温颜色釉绘画的艺术家。有李菊生、江友桥、宁刚、龚保家、陈少岳等人,各自在颜色釉的探索过程中都寻得个人的艺术风格。高温颜色釉的绘画创作的艺术家逐渐多元丰富。当然,不仅在艺术创作上,理论上的探讨也形成场域内某种程度上纯美学的共识。也正由大量的艺术行动者,促使高温颜色釉绘画逐步迈向纯美学的探索中。

吸引到我对高温颜色釉绘画创作是其所散发出的“野性之美”,对高温颜色釉的探索,犹如行径丛林深处的探险,探险的乐趣不仅在于征服野兽般对材料掌控的快意,更是发现新生命的满意。长期的国画创作实践,将以往的绘画经验带入高温颜色釉绘画创作,而这样的艺术经验在高温颜色釉的表达恰是另一种生命体的呈现,也是对于个人的艺术生命的扩张。例如入选全国美展的作品《舞》,西方媒材所显现表现主义或抽象意识与东方媒材“似与不似之间的美妙”的艺术观念在此作品得以融合。作品引用以往惯习的女性主义元素,表现主义的意向元素,在创作过程中,大胆在瓷板上将个人的想象实现,在对基础造型把握的前提下,对釉料的使用甚至犹如波洛克抽象绘画创作的随心而动,有时还把作品当作综合材料对付,不仅是釉料,还加入其他材料增添画面的丰富度,粗野主义的观感体验,我相信是一种直接刺激的感动。作品整体上延续个人过往的绘画风格,对国画写意的快哉以及对笔墨的韵味的告白都带入此作品之中,在对高温颜色釉的控制上反而更显放松,由于长期人物的写意创作,对笔墨的控制上,适度放逐笔墨渗透宣纸而自由晕染,恰似高温颜色釉在入窑之后的不可控性变幻,比起国画写意的笔墨的自在更是有过之而不及。不仅如此,相较于国画,其材质的发色之精彩以及所形塑的厚重感,都是国画作品较难达成视觉感官效果。高温颜色釉的创作,于我个人的艺术理想而言,是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延续,传统绘画精神在新时代视域下的崭新诠释,而釉色的不可控的成分契合中国传统中国画“天人合一”的精神。


余键高温颜色釉绘画作品《舞》入选“瓷上中国”全国美展

回归对纯美学的思考,我是借由其他艺术类型的创作实践对高温颜色釉绘画艺术性的启发,从而促使高温颜色釉艺术场域纯美学的内化和多元迸发。不同的艺术家有着不同的艺术观念,以及生产不同的艺术形式与风格。纯美学的感知是由不同类型的艺术行动者的联动,对纯艺术寄予厚望,甚至是信仰般的坚韧的结果。而纯美学的推进,形成一定的场域氛围,而纯美学场域对实现艺术家的个人理想的庇护,为之提供强大解释力。不仅如此,也为艺术产业的新方向和新路径提出了可能性。

三、纯美学:陶瓷工艺发展的新路径 

工业时代之后的工艺美术实践过程中,其品性陷入困境,以及产业化扼杀工艺美术感性体验的美妙和触及生命力的感动。工艺技术是实现物质精神化享受的手段,在智能时代的特征越显清晰的今天,技术快速地更新迭代,逐渐消解现实中不可控的因素,其结果所迸发出的生产力能够颠覆我们的生产方式以及传统工艺技巧。而艺术性的创作,更像是实现人类超脱的一场游戏活动,因而纯美学的艺术实践恰是符合时代潮流发展所需坚持和拓展的途径。

纯美学形式的探索在各项传统工艺美术都在尝试寻求突破,探索工艺美术发展的另一种途径。横向比较漆画的纯美学创作实践,其成果可得以印证。漆画艺术创作源于漆工艺的美学生产,漆工艺从对漆器的装饰到平面绘画的转译,与高温颜色釉绘画从陶瓷工艺中抽离何其相像。我国对漆的使用可追溯到七千多年前的河姆渡时期,而漆画从漆工艺中脱离是在建国之后,对漆画的探索也仅是近半个世纪。古代对漆的使用主要是装饰作用,而未将漆艺单纯得看作是纯艺术的审美趣味。在形式上,漆画是漆工艺平面化的转译,消解了漆的装饰性的意义,而独立以纯艺术的视角看待,以新的画种面貌呈现,凭借漆画独特的材质属性,往往具有不俗的美学表现力。在借鉴主流绘画创作形式的同时,与其他门类的绘画形成交流的氛围,不仅延续了漆的生命力,也确立了漆画在纯美学视角的艺术地位,也因此形成该画种的艺术场域。高温颜色釉绘画的发展与漆画的发展行径,有异曲同工之意味。

不过漆画的创作实践,依然摆脱不了漆工艺的技法上的讲究,其繁琐的工序对于漆画创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从漆板的制作,到置稿、髹饰、再到罩染,研磨,推光,揩清等等工序,都需要画家耐心的研制,反复的堆漆其本质是并未对娴熟技法的放弃,纯熟的技艺和长周期的工艺制作具有强烈的工艺属性,某种程度上,是消解了纯艺术上直接的艺术冲动和纯美学的感染力。因而在我看来,高温颜色釉绘画从陶瓷工艺中抽离出的纯美学实践,相较于漆画从漆工艺中抽离出的纯美学实践更为彻底。漆画的发展值得高温颜色釉绘画在探索之路上的借鉴,甚至对艺术场域形成的成熟度,有过之而不及的可能性。

无论是马奈绘画的纯美学形成,还是国内漆画的纯美学形成,都印证无论何种程度上的纯美学的创作实践都将形成工艺美术发展的一条新路径。是新时代下,延伸传统工艺美术生命力的势在必行的路径。高温颜色釉绘画的纯美学艺术观念逐步形成的同时,也是景德镇陶瓷工艺发展的新途径的践行。
    
参考文献:
1、 龚保家、刘为宇,当代景德镇高温颜色釉绘画浅析[J],美术观察,2017.12,125-126.
2、 龚保家,陶瓷颜色釉装饰技艺[M],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08. 
3、[法] 皮埃尔•布尔迪厄著,刘晖译,商务印书馆,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12.
4、许嘉猷,布尔迪厄论西方纯美学与艺术场域的自主化——艺术社会学之凝视[J],台湾:欧美研究,第三十四卷第三期,357-429 .

作者:
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讲师  余键
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吴劭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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