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镇南序
2017-11-19 沈耀明
童年时随母亲从漳浦去澄海外公家作客,诏安是常常经过的地方,却从未停留。2006年秋,终于有机会到“书画之乡”诏安一游,造访了名闻遐迩的墨缘居,欣赏到居主沈耀明的许多书画藏品,由此结识了这位“草根”色彩浓厚的收藏家、鉴赏家,对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他的热情导引下,我们参观了晚年回归乡梓的台湾十大画家之一、诏安画派晚近代表人物沈耀初艺术纪念馆,得见许多大师的真迹,徜徉涵泳,留连良久。在这短短的游程里,我也粗略地了解了这位话语不多、温文尔雅的书画收藏家的一些情况。他从时逢“文革”动乱的少年时代起就异时流而趋,越俗见而赴,开始自己奇特而感人的收藏之旅。揖别乱世,躬逢清明,他的收藏日见丰赡,斐然有成,逐渐显现了自己的特色,终于见知于世。他不视收藏为秘玩清供, 而是以藏品用世,多次举办展览,助兴艺事,启沃民众,为书画之乡诏安艺坛添一缕滋兰树惠的清风。他又勤于自学,酷爱书画艺术,长期寝馈其中,渐渐形成了敏锐而精切的鉴赏力, 发而为文,在书画评析和诏安画派的画史研究上,写出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文章。 
这最后一点尤其引起我的注意和兴味。收藏家中,精于鉴赏者不乏其人,善于操笔为文,以藏品为资作艺术研究者就比较少见了。作为文学评论工作者,我对于艺术评论,特别是书画评论,只能说略知一二,不敢妄谈。但我对于评论文章的写作,却是深知其中的甘苦的。要把艺术鉴赏中观摩体味到的灵动飘忽的美,捕捉到文字之中,写成精密条畅、意丰辞茂的文章,殊非易事。这里比创作更少依凭天赋,端赖力学苦修之功。沈耀明依靠自学达到通文、能文的程度,写出这么多受到读者关注、喜爱的文章,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实在令人感佩。 
所以,当我陆续收到沈耀明寄来的准备收入《收藏鉴赏文集》的文稿后,便摒虑静心,作了集中而仔细的研读。我觉得这对于我来说,是一次很好的学习。这次学习,不但丰富了我对于中国书画的知识,领略了书画家的笔情墨趣,提高了艺术鉴赏力,而且在评论文章的写作之道上,也颇有得获。我愿以艺术同好者、文艺评论写作的同行的身份,写下我对于沈耀明艺术评论的一些观感,也算是作一次“评论之评论”吧。 
沈耀明的艺术评论,是发端于他对于自己的书画藏品的欣赏研味的。他已发表的大部分书画鉴赏文章,都是以自己的书画藏品为资源、为基础的。这些文章,也就大体勾勒出了沈氏书画收藏的一个轮廓,体现了这位诏安收藏家的藏品的时代特点和地域特色,同时也透出了他的收藏风格。 
沈耀明的书画收藏,虽说起步于“文革”,但真正丰盛的收获期是在1980年代初的头几年。那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书画市场尚未形成,沈耀明以一个书画爱好者的热忱,近则造访,远则投书,以获赠的方式得到了不少当时尚健在的我国著名书画家的佳作。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佳作成了为墨缘居书画藏品奠基的珍品。这些作品,虽不能说都是这些当代名家倾注全力的代表作,但却也是笔精墨妙、真气弥漫、活力四射的佳制,具有不可掩抑的独特的艺术神采。即以沈耀明为文评赏过的几幅作品而论,其中,有的是跟画家常见的代表性作品迥异其趣的作品,如“岭南画派”巨擘关山月那幅《墨梅图》,与他多次画过的红梅不同,虬干苍枝,灼灼白朵,如梢头著雪,凌寒怒放,生机勃勃,别有气韵。有的是画家拿出自己最擅长的题材,或旧作,或新写,都是妙于运思,精于布局,落笔着墨,一丝不苟的创作。如岭南画派的山水画家黎雄才的《风雨轻舟》;擅写雄鸡,曾得齐白石赞誉的金陵名画家陈大羽的《雄鸡图》;一生尤爱画瀑布的新金陵画派的代表画家宋文治的《云壑飞流图》;当代著名人物画家刘文西的《陕北老汉》;对碑学书风有独特贡献、功力深厚的书坛大家沈延毅的碑体行书条幅《攻读夜囊萤》。有的则是画家凝思谛视,天机触发,以简笔轻墨而尽穷意态的清妙小品,如中国著名画家唐云聚写意与工笔之妙于一纸的《雏鸡啄花生》图,“长安画派三杰”之一的方济众那幅笔简墨淡、气韵生动的《河洲旁晚》图。此外,沈耀明还以“画换画”的方式,收藏了早逝于1966年的福建名画家宋省予的《竹雀图》。 
沈耀明对他这些得来不易的中国当代书画名家的佳制,真可称得上是能收之亦善藏之,能知之复乐赏之。他为这些藏品,逐篇写了鉴赏文章,每篇都记下收藏经过,描绘所画内容,指出笔墨特点,简介书画家生平。文章虽短,却笔致生动,翔实具象,以文字复按图画,往往收互为映照,相得益彰之效。有的藏画,如唐云的《雏鸡啄花生》图,宋省予的《竹雀图》,沈耀明还千方百计,请著名书法家韩天衡、罗丹为之挥毫,配上诗塘。 
沈耀明的这些当代书画藏品,当然只是中国当代书画浩瀚斑斓、气象万千的大江大湖不经意间逸出渗入民间的一缕纤流,我们无须夸大它们在书画史上的价值和意义。 但是,它们是在一个历史的转折关头,在书画家们的笔墨刚刚从十年寒流造成的冻僵状况中复甦过来的时候,艺术家应当时还比较稀少的执着的追慕者之求挥毫而写的。这些被漠视、废弃已久的黄钟大吕,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但所发皆为玉振金声,却是无疑的。这里有热情的挹注,灵感的闪光,笔墨的舒放,也有真诚的回应,含蓄的勖勉,“岂惜芳馨遗远者”(鲁迅诗)的美意。这些藏品上体现的时代性是非常鲜明的,因此也就 别也有一番耐人寻绎的意味。 
沈耀明书画藏品中最大宗也最能体现它的收藏的地方特色的,是以诏安画派为中心的一批清中叶至民国的闽籍书画家的作品。沈耀明从鉴赏、研究自己的这些藏品入手,旁及地方上各方面的藏品和地方历史文献的著录材料,陆续写出了一些书画鉴赏文章和诏安画派研究论文,这些自成统系的文章和论文,构成了文集的最有代表性也最饶学术意味的骨干部分,同时也显露出他独钟诏安乡梓书画艺术传统,在考镜源流、继往开来中揽珍储秀、拾遗补阙的独特藏识。 
沈耀明对诏安画派这一从清初绵亘至当代的地方性艺术流派各个发展时期的代表性画家的作品都有收藏。即以刊布于2007年6月20日《丹诏乡讯》上的藏品而言,就包括了乾隆年间刘国玺的《清溪行舟》;嘉庆至道光年间沈锦洲的《莲花》;道光至咸丰年间沈瑶池的《钓蟾图》和谢颖苏的《墨竹图》;道光至光绪年间汪志周的《松鹤图》;光绪至民国初年马兆麟的《三雄图》等同属诏派但又画风各异的佳品。沈耀明除对诏安画派的分期断代、发展脉络、艺术风格、在闽与入台的影响等方面做综合的研究并写成学术论文之外,还对其中一些有代表性的画家的特别有个性的作品进行鉴赏评价。如他对自己的藏品沈瑶池的指画《芦鸭图》的评析,就是一篇言短意丰、绘状入微、旨趣隽永的文章。指画在沈瑶池的画作中,只是偶见的殊制,但仍能见出其淡墨薄色、清新活泼的一贯画风;《芦鸭图》在指画中,更见殊中之殊:以指代笔画出了很难画出的近似兰蕙竹叶的芦苇,线条轻灵柔曼,叶片偃仰有致,可见画家知难而进,探索创新的精神。在嗣后回答读者质疑画中“芦鸭”应为“芦雁”的文章中,沈耀明不仅从师承渊源上指出沈瑶池此作,受闽籍大画家黄慎、华嵒的影响,而且从“雅”“俗”之辨的角度,指出《芦鸭图》以闽南常见的麻鸭、芦苇入画,恰足以见出这位“俗轩居”主人以俗为雅、俗到真淳反见大雅的乡土画风。这样的鉴赏,对于人们认识诏安画派的风貌而论,确有借一斑而窥全豹的作用。又如对作品存世较多的诏派丰盛期的代表性画家谢颖苏的画作,沈耀明则在介绍民国时期闽南著名收藏家吴名世的文章中,特别拈出最能昭示吴名世独具只眼的藏识的藏品水墨小品《秋菊八哥》予以推介。沈耀明引录吴名世友人黄慕周在此画上的题跋,自己虽不着一字,但已尽得此画的精蕴与风神。《秋菊八哥》虽为小品,却荟萃了谢管樵“画翎毛以鸜鹆(曾按:又作鸲鹆,俗称八哥)为宗妙,菊花则入选内府,竹石尤擅胜场”之“众妙”;而且它“以水墨写花卉,其韵趣生动,较之粉本板活悬绝”,从而验证了“名花品格风韵当于香色外求之”的画理。水墨精微,固无待于赋彩;画境乃意境,自非实境色相所可拘限。陈与义题梅诗说:“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黄慕周的跋语,不仅触及了文人赏鉴的会心处,而且借管樵笔意道出了中国文人水墨画创造“第二自然”的美学原理。如此言近旨深、烛幽显隐的题跋,无怪乎沈耀明全文征引,不再措辞了。在《“虚谷”之辨》一文中,沈耀明还介绍了藏友欧君所藏的谢颖苏的《墨菊》扇面,让我们再一次领略了管樵以水墨写花卉,不待五彩而尽灵足神的妙笔。这篇文章的主旨是考证“虚谷”其人。经过长达十四年的追踪求索,沈耀明终于考证出受赠此扇面的虚谷,即写过《乙丑诏安城陷感事诗十首》、“以能诗闻”的诏安诗人沈实。从文中引述的沈实诵管樵姐谢芸史“积雪满山天欲晓,数声老鹤四无人”之句,竟“为之歔欷不置”的轶事来看,沈实是一位忧时感世,对当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衰世有着敏锐感觉的诗人。这就印证了管樵所画的稍显萎顿的菊枝和稍为折伏的残菊与“篱菊将残,秋容清淡,痛朝凉之感”的题句,传递出的悲凉之感,是其来有自的。画师与诗人有着感同身受、声应气求的情感联系。这样,对“虚谷”的考证文字,便成了发明《墨菊》画意的点睛之笔了。 
对于诏安画派晚近大师沈耀初,沈耀明曾写了论文《沈耀初是集诏安画派之大成者》予以评价。在《寥若晨星灿若霞》一文中,沈耀明在全面介绍沈耀初独树一帜的画风时,特别着重地鉴赏了他入选百年中国画展的名作《双鸡》图,以之作为沈氏大写意花鸟画的代表作。沈耀初在此图右上方题句:“画鸡数十年,无一惬意者。此图草草而得”。可见大师对自己此作的爱重。沈耀明先是对一高一低,一张一敛,一伸颈回头反视、一缩颈低头觅粒的双鸡之夸张的形态和强化的神气作了准确的描绘,然后指出这种变形写神的大写意画法体现了画家在“似与不似”之间捕捉美的瞬间的审美追求。接着在为读者释疑的《为什么说<双鸡>是佳作》一文中,进一步从画家的笔墨个性、造型特点、以情造境三个方面,阐明了《双鸡》图的精妙之处。文中除了对画家画鸡时采用交错的短线与积墨点厾 (音 dū) 法堆积出浑厚的体积感的独特笔墨作了精到的分析之外,还对《双鸡》中的公鸡形体作了三段剖分的体贴疏解。这一段文字细入毫芒,惟妙惟肖,不是多次揣摩研究沈耀初《双鸡》原作及其他大量作品如沈耀明者,是很难写出来的。最后,在回答辨难者诘问的《困惑相与析》一文中,沈耀明指出沈耀初以篆籀笔意作画,乃是远承吴昌硕用篆籀之笔写花鸟,极古朴雄浑之致,得金石刚劲遒媚韵味的近代创新画法,并对“十分经意”的创作构思、运笔使墨与“逸笔草草”、形简神饶的画面效果作了统一的界说,引陈师曾论文人画不求形似而另有寄托的卓见以证之。陈师曾在论工笔与写意的关系时说:“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趋势。而求工之一转,则必有草草数笔而摄全神者。” 沈耀初画鸡数十年,未尝不穷求其工,但仍感到“无一惬意者”;而《双鸡》图“草草而成”,却足以摄全神而成为画家的代表作,这正是“求工之一转”,超越无可回旋之实境转求于意境之经营的结果。从陈师曾的见地看来,沈耀明三评《双鸡》的短文,在对写意画的具象分析中,透出了一种艺术哲学的意味。 
沈耀明对当代诏安书画家的作品,也有热情而湛深的评介。他对高继文的花鸟画的评论,既有综览多幅画作,概括其艺术个性的述评,也有记述其与老画家魏传义合画《松鹤图》的经过,深入赏析这幅难得的佳作,体味其独特的构图与气韵的个评。他对高龄的诏安指书家许崇五的指书条幅“苟利国家生死以,豈因祸福避趋之”,也有精到的评论。这说明他的收藏和赏鉴,有着较为广阔的视野,具有“不薄今人爱古人”的襟抱。 
沈耀明对诏安画派之外的一般清代至民国时期的书画作品,多有收藏和鉴赏。他对徐悲鸿所藏黄道周山水画《疏林水屋》和东山县图书馆藏楷书本《榕颂》的鉴赏,既精析其书其画,又追慕其人其行,读了令人肃然起敬。他对几乎湮没无闻的清代福州画家李丹麟的《莲花博古图》的收藏与精鉴,充满了戏剧性和沧桑感,显示了独具只眼的识力。最使我感到兴味盎然的,是他对清末民初诏安收藏家沈瑞舟(字苞九)的几件书法藏品的鉴识。这里有清末江春霖楷书杜甫后出塞之一的“朝进东门营”一诗的长条幅;也有清末书家林祇曾集唐代诗人许瑶和窦冀所作《怀素上人草书歌》的诗句而成的七绝“志在新奇无定则”的草书诗轴;还有清代四进士蔡曾源、黄彦鸿、林乾、庄清吉为沈苞九所书的行书条幅,所书内容前三幅为有关画、诗、书的三则小品,后一幅为录王渔洋诗。沈耀明对这些书法作品的赏析,既能提摄全幅精魂,大处着眼,又能细赏一笔一画,微处探妙。论书文字,最易玄奥飘忽,浮而不切,但这几篇文字,却能写得剀切清新,头头是道,让人读后一豁眼眸。 
沈耀明于收藏鉴赏书画之外,又旁及各种带有书法、绘画的文房用具,这也是他的书画收藏鉴赏的一个延伸吧。最有意思的是他对藏友所藏乾隆二年“颛庵”铜印上錾刻的四幅人物组画和印顶星月天空图的描绘,真是栩栩如生,让人不能不叹赏錾刻者着想的超拔,情趣的绝妙和鉴赏者观察的细密,表达的清畅。《奏丹送沈剑秋铜墨盒序文小考》、《姚华书法铜墨盒》和《吴天章“文字之祥”端砚赏析》、《别具一格的青石“心”砚》等文,所赏者或为墨盒,或为石砚,但作者的着眼点,仍在其书其文,以及其中透露出来的文化精蕴。 
读完沈耀明这本《收藏鉴赏文集》,我像随着作者的文字导引,把墨缘居藏品以及沈耀明经眼并鉴赏的那些书画作品,又目击神游了一番,于是乎很有些感慨。沈耀明的收藏,并没有多少海内古今大家巨匠的名品;他的鉴赏文字,也并不是那么渊雅宏博、高妙入神。但它是那样坚实、恳切、具体,使我读了对书画艺术一途,明白了不少。我国著名的画史画论研究者余绍宋曾指出:“昔人论画,每不屑作明显之语,最喜高谈神妙。不曰艺进于道,即曰妙入化机,甚且有涉于禅理及太极阴阳者,几使读者忘其为论画之书。非唯不适于实用,亦与画者萧散之旨有违。”“又多偏重文章,往往有极浅显之理,数语即可了澈者,因重词华,反成艰涩。” 他所指出的这种论画很少平实讲解,因之亦少发明的情况,其实也是整个文艺评论界的积弊。记得过去读鲁迅《<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很为那些平实切要、具有鲜明的浮雕感的说画文字所吸引,所折服,私心以为这才是论画的正途、赏鉴的典范。沈耀明的书画赏鉴文字,当然不能和鲁迅的论画译画文章并论,但就平实、恳切这一点上,却可以说是与先贤相通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乐于为之作此序引。也希望沈耀明在这条探求艺术真谛的道路上,切切实实地走下去;更大更多的创获,还在前头。 

2008年1月14日 — 1月22 日 
写毕于美国罗得岛州林肯城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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