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刺客的文学,不是刺客心志的孤勇,不是必死意志的决绝,而是悬剑和断头的无用……
“灵媒”这一概念由此而来。以此重构中国文化艺术,区别于西方当代文化批评所提出的“主体欲望”、“客体诱惑”、“媒介传播”。“灵媒”区别于前三者,是纯然的中介物,是被借用之物,更是无用之物。
那么,何以无用之为大用?此物性与心魂的结合使得新的艺术形式成为可能:是鲁迅所谓的“摩罗诗力”,是他的小说《铸剑》所写的三头互相撕咬的残酷复仇,是永远失败的哀悼……
无用文学系列2
刺客鲁迅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鲁迅,《铸剑》
也许,鲁迅最初的梦想,在那个辛亥革命之前,清帝国尚未崩溃的年代,是成为一个刺客?而并非成为医生,更不用说成为什么文学家了!
鲁迅是一个刺客?!作为刺客的鲁迅,其实这并非想象,而是历史的史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鲁迅乡友蔡元培在日本成立“光复会”,团结了一批年轻人亲自研制炸药,并且让吴樾开启了“暗杀时代”。其实光复会的实际领导人是陶焕卿,与鲁迅就是好友,据说鲁迅住所曾一度成为光复会成员的集合点。同时,我们知道鲁迅格外崇拜女英雄秋瑾,她也是同乡。此外,陈独秀,章士钊、刘思复等人,都想成为刺客,且都有所行动,连鲁迅自己也试图直接参与刺杀。
刺客鲁迅,这并非文学的想象,它就是历史之铁的事实,尽管这“铁的人物”,铁之利器,鲁迅并没有铸造,但他还是铸就了自己的《铸剑》。
刺客与剑
中国现代性开始之初,帝国即将灭亡之际,其实有着一个不可见的刺客联盟,一个可能的刺客党。
但为何很少有人去研究此刺客文学?或者说,很少有学者去研究现代性文学中的刺客形象呢?当然,也有张承志与残雪后来彻底面对过刺客与复仇的主题,因此他们写作的品质如此与众不同,都带有一种凛冽又孤决的气质。如果莫言《檀香刑》也是另一个颠倒的文本的话,这构成了我们还尚未思考的当代文学的隐秘谱系。
也许,没有成为刺客的鲁迅,一直都梦想着写出自己的刺客文学?那构思并完成于1924-1926年间的《铸剑》,就是其中之一。

老赫:《被封城的武汉》,纸本水墨,2020年
我们不准备去回顾那些大家都已经知道的写作背景与主题研究:还要反抗,与黑暗捣乱,要永远进击,尤其是“予及尔偕亡”,等等。对于我们这个所谓的和平年代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不必要,也无用了。但是,果真如此吗?此刺客们从来都是失败者,此失败的文学之为无用的文学,才是文学最为内在的秘密?
这一次,我们只是要去思考鲁迅那改造的部分,尽管先生自己说:“只给铺排,没有改动的。”但那“黑色人玩戏法”以及 “三头大战” 的诡异情节,却独独出自先生的奇诡想象,带着楚文化的巫魅与决绝,这是祖国之诗的秘密。就是这个改写的部分,才是这个刺客小说中最为迷人的部分。因为这是灵媒艺术的书写方式。
灵媒艺术
所谓“灵媒艺术”:
不同于“主体欲望”满足与占有的表达,这是精神分析与欲望权力的生产模式(从弗洛伊德到拉康到福柯与德勒兹);
也不同于“客体诱惑”偶然与命定的实现,这是象征经济与广告消费的生产模式(从巴塔耶到鲍德里亚而更多体现在艺术批评之中);
还不同于“媒介传播”复制与湮灭的虚拟,这是全球泡沫与大众文化的生产模式(从本雅明到麦克卢汉再到斯蒂格勒);
而是从中介手段的媒介出发,使其无用化,但又再次激发无用之物的灵晕神秘,以此让物性与魂魄重新连接的方式,灵媒是“媒介再生”之无用灵晕化的生产模式。
对此新的灵媒艺术,当代人所思甚少。然而这才是中国传统最为内在的想象力之源,因为整个中国传统艺术都是在唤醒灵媒,发现灵媒,寻找新的灵媒中,不断变异着。
从饕餮纹的青铜器到云虚纹的棺椁,从书法的草写到山水画的烟云,从孙悟空到贾宝玉的文学故事,随着灵媒艺术的式微,中国文化自身的创造力就减弱了。
也只有重新唤醒灵媒,这个带有鲁迅所言的摩罗诗力,才是新文化的革命性。而《铸剑》的刺客式写作,乃是鲁迅自己为现代文学锻造的一柄利剑,只是我们至今并没有看到它所发出的纯青又黑亮的伟丽雄壮之光!


老赫:《被封城的武汉》,纸本水墨,2020年
媒:中介物
如果“眉间尺”是复仇的主体,其“欲望”是复仇杀死仇敌大王,其欲望表达之际就是死亡之时,因为欲望最终乃是死亡的欲求,是死本能的实现。
如果他只是成为“客体”,就是被黑色人作为献礼,如同荆轲拿着复仇者的头去作为献礼诱饵,但头本身并没有更多的效果,最终还是以客体的致命毁灭为代价。
那么,只有当眉间尺的头颅成为媒介物,成为一个中介,才可能被另一个人实施复仇,因此媒介物是一个中介物,也是一个被借用之物,同时也成为一个无用之物。
“黑色人”也不是主体,他的黑瘦如铁来自于无名世界,他的玩杂耍似乎并没有明确欲望,也不是君王需要的客体,只是铸造了一个诱惑物“金鼎”,一个中介或媒介之物。
此金鼎可以水煮一个头,这就带着酷刑诱惑的极致——“头颅”成为一个中介物,如同鲍德里亚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眼睛,最后这个女人就直接把眼珠子寄过来了作为礼物,这就是诱惑之为物的命定性。在史书中,刺客们必须毁坏自己身体,毁容的面孔漆黑如碳,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客体的诱惑性了,当然这也是诱惑致命的前提条件。
而只有他所玩耍的金鼎才是诱惑物,但其实只是一个中介物,黑色人自己也不能成为客体诱惑物,否则也只是失败的客体,而是必须通过成为中介物,而最终成为灵媒。更为重要的还有,让那个拥有一切欲望,又成为命定被谋杀的国王,也成为中介物,只有这三者都成为中介物,才可能转化为灵媒。
这就是鲁迅《铸剑》小说改写的残酷性——刺客文学所端呈的三颗断头之物:
眉间尺并非复仇的主体,这是不可能兑现的仇恨与怒火,与一只耗子没有区别,只是成为一颗“被借用的断头”。
黑色人不是客体,他的黑色早就超越了命定的死亡,他的金鼎只是为了激发圆舞之歌,而是要成为一颗“好把戏的断头”。
大王呢?它拥有主体的绝对主权,也可以占有客体的一切,只因他能够用权力借用一切中介,那杀死一切的武器刀剑,借用一切人的力量而成为万能的中介,甚至如同那断头的歌唱:“彼用百头颅,千头颅……”,但最终也是要成为玩耍者的无用之物——一颗“玩来的断头”。
眉间尺的头是借用的开始,喜欢杂耍游戏的大王也被游戏所借用,当然黑色人自己的头也要成为游戏之物。
三颗头,都成为了中介手段,这是本雅明在《论暴力》中所言的纯粹手段,无目的之手段,但此手段或者中介或媒介之物,已经是无用的,却必须获得另一种不可能的力量,获得灵晕,这是魂魄的可再生性,而铸就大用。
灵:歌谣
以孩子的头颅为中介,黑色人自己的头颅也成为媒介,国王的头颅已经被砍下后也成为了媒介。因为一旦中介成为纯粹的中介,并且丧失了现实的用处,既然都成为了断头。三者都死了,没有了头颅物的任何功能与目的。
必须出现歌谣,正是因为眉间尺那断头起伏的歌谣,应和着黑色人的歌唱,而且,眉间尺的断头可能还跳着“最神奇的团圆舞”,这才是极端神秘的“眩晕”之处,才彻底让大王接近金鼎,并被砍头。
这就导致了不止息的眩晕:三颗断头,眉间尺的断头与黑色入的断头去撕咬大王的断头,继续搏斗,相互撕咬。这是世界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复仇文学与残酷文学。
如此三头的撕咬,伴随歌谣的回响,乃至于魂魄圆舞的幻象,形成了不可能的文学行动。这三个头颅在火锅里的相互撕咬,并且合为一体,这才成为了最终的灵媒。
死去的头颅怎么可能还是活的?这是幻象,由歌谣带来,这是断头之歌,是死者之歌,祭灵者黑色人的歌唱唤醒了死者魂魄的歌唱,并且激发神奇圆舞的幻象,如此的相互可再生性,才是这个灵媒艺术的叙事实现。
无用之大用体现为:三者混合而成的一个未名物,在继续仇恨中是消解了仇恨还是延续着仇恨?但它明确消除了大王献祭祭祀的可能性。只是让复仇的魂魄之力混杂在歌谣的传唱中,成为纯粹的灵媒与故事的素材,只有可再生的灵媒,才有着灵媒的变异生命力。

王非:《清明节国殇图》,纸本水墨,2020年
灵媒的艺术,乃是让中介之物成为无用之物,让物性与心感重新应和,召唤魂魄的神秘之舞。此魂魄之歌一直还在世间回响,只是我们听到了吗: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在此清明节,2020年4月4日的国殇日,召唤魂魄归来……